黑雲
早上八時十五分,羽琦如常地踏出家門,這個屬於清晨的時分,卻昏暗得和深夜無異,而且沒半點轉明的跡象。他舉頭望天,只見黑雲仍在頭頂,這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個月,科學農場相信很快會撐不下去。
羽琦將視線移離黑雲,整理好手套和皮帽,還有那件陳舊的大衣,他冷淡地換了口氣,空氣在半空形成白霧,然後將架設在自行車上的低耗燈調到清楚看見路面的亮度,便踏上自行車往市中心駛去。
自行車是這個時代的基本配置,每個市民最低限度都能夠分配到一輛,而且車子的性能、適應性和質量都非常好,維修保養方面都是由政府全權包辦,因為在這個時代,它是地面上唯一的交通工具。
除了交通工具外,住房都是政府分配,羽琦在這個住區已住了近十年,那是個位於城鎮邊陲的社區,規模雖然很大,但街道和建設明顯比較簡陋,有種臨時安置區的感覺。這個大規模的住宅區從前是滿戶的,然而從地域而言,愈接近中心區的地段,資源和地位都會愈高,而這個鄰接荒野的住區,地位可想而之。所以每個人都想盡辦法往城中心擠,久而久之,住在這裏的人便逐年減少,剩下來的大多是老弱傷殘。
最初羽琦附近還有幾戶鄰居,但這幾年都搬走了,不過他的疏離感很強,根本不當這是什麼的一回事,反而平房內沒有電力這一點他是有點在意,這樣對日常生活帶來很多不便,尤其是黑雲來到時所造成的寒冷氣候,單靠壁爐生火取暖雖然可以應付,但老是要添柴就令他感到麻煩。
羽琦是個孤兒,他的父母是特殊突擊隊的投彈員,在廿年前的一場黑雲戰役中犧牲了。別說六歲不懂事,失去父母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,但自從他明白到有同樣遭遇的人根本就多如繁星,漸漸他的性格便開始變得沉鬱和冷淡。
在這個世代,羽琦算是個一無是處的青年,唯一被人稱讚的是踏自行車的技術,然而他非常清楚這並不是什麼技術。人們深感暴露在黑雲下會隨時有生命危險,因而將望後鏡調到能夠清楚看見黑雲的角度,好時刻監察其動靜,而照明燈也調到最暗,生怕被黑雲當成目標,在這種欠缺視野兼分神的駕駛狀態,難免會經常發生意外。然而羽琦卻不在乎,在足夠的光線和沒有分心的情況下踏自行車,自然倍加穩妥。
黑雲是在一個世紀前首次出現在地球上空,它們是一群大小和形狀都不一樣的古怪宇宙船,人類不知道它們的來歷,也不知道它們的數目,只知道它們密密麻麻地堆在天空上,幾乎遮擋著所有陽光,黑雲之名亦由此而起。
黑雲突然的出現震驚了世界,令人類社會出現嚴重的恐慌,整個世界都亂作一團,各國花了很大努力才將失控的群眾暫時撫平,在幾個當時最具實力的大國帶領下,人類試圖了解這個掛在頭上的怪東西,他們動用國家一切的力量嘗試探究這些宇宙船的構造,可惜人類和宇宙人第一次交手已被耍得昏頭轉向。人們發出的探測器顯示,所謂的黑雲根本不存在,正確來說是它從物理的層面上是不存在,一種不存在質量的存在。這時人們開始認為黑雲是一種類似海市蜃樓的集體幻覺,直至它從天上消失的一刻就更加強化了這概念,因為黑雲的消失既突然又徹底,和它出現一樣,是完全沒有過程的,亦不會留下任何物理痕跡。
自此以後,黑雲便間歇地出現在天空上,雖然出現和消失都毫無先兆,但科學界開始傾向以自然現象來觀測,而普羅大眾則視之為娛樂、神秘學、陰謀論...等八卦來看待,畢竟黑雲出現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一星期,人類調節一下狀況就能適應過來。
然而當人們習慣了黑雲的存在時,一次由黑雲導致的持續七年的黑暗,完全改變了人類的想法,陽光長年被遮擋令農作物失收,氣候亦變得愈來愈寒冷,更甚的是黑雲開始改變它的存在模式,它向人類發出物理性的攻擊。
黑雲的攻擊超出人類的科學理解,其力量亦是難以揣摩。比較容易明白的是死亡光線,它可以將生物化為枯骨,就好像迅即老死一樣。而那些能夠將整個區域的存在物質瞬間氣化,壓縮或切成幾何小塊...等,千奇百怪的改變,詫異得令人否定一切,雖然過程中會有相應的物理和化學反應產生,但外星人如何讓這些反應產生就令所有的科學家都摸不著頭腦。情況就和變魔術一樣,所有規則都由它決定,憑空都能變出一些東西來。偏偏這種破壞是最血腥和無情,因為只要有生物在其中,都會同樣地切成碎片,包括所有生命體的血和肉。
不過有點奇怪的是,黑雲的攻擊並不存在明確的目標,雖然大城市和軍事設施都曾被攻擊,但山川河谷、沙漠絕地,也是黑雲的攻擊目標。這不禁讓人懷疑黑雲的意圖,導致人類對這個現象有大致兩種不同的看法,激進派認為無論黑雲的意圖為何,它確實危害著人類的存在,所以必須翦除。溫和派認為黑雲是來地球做實驗的,它們分辨不到人類的存在,只要能和黑雲取得聯繫,它們就不會襲擊人類。
最後激進派壓倒溫和派,畢竟溫和派的科學家們始終無法和黑雲取得任何有意義的聯繫,而激進派的科學家早就製造出一大堆對付黑雲的武器。
在七年浩劫的後期,人類出現了歷史中從未遇過的團結,全方位向黑雲作出大反擊,由常規武器到新型炸彈,一波又一波地朝黑雲投過去。然而現實卻殘酷得超出人類的承受範圍,因為人類的武器對黑雲完全起不到反應,反而人類的武器卻一一墜落。沉默的黑雲依舊無視一切地懸掛在天空上,直至三個月後的清晨,它又神祕地消失在天空上,結束了對地球的七年破壞。
這七年的破壞,對地球和生態造成很大的影響,對人類社會更是催毀性,有不少國家因此而滅亡,人類失去了駕馭環境的能力,剩餘的人只好向倖存的國家集結,迅速開始重建和生產,以準備應對黑雲可能出現的下一波攻擊。
自此以後黑雲依舊地隨著自己喜歡而出現和消失,亦毫無預警地對地球和人類施以攻擊,而人類亦開始了近一世紀對黑雲的長期不對等戰爭。
羽琦出生於黑雲世代,在這個時代黑雲就如同惡魔,是人類必須打倒和害怕的敵人。但對羽琦而言,黑雲就是黑雲,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意義。這是他對世界的看法,也是對自己的看法,生是無聊,死也是無聊。他已忘記自己何時產生這種感覺,但這份虛無感令他只依循著最基本的感覺生活,他偶爾會想想從前,不會花心力去想現在,而未來他從不去想。
無視黑雲威脅的羽琦,冷漠地踏著自行車,由住區向市中心方向進發,每走過一個街區,住宅樓房的檔次就往上翻,石板馬路的狀況和公共照明系統也不一樣起來,愈往前走愈見明亮,就連路牌和垃圾桶也彷彿漂亮起來。
經歷了約半小時的行程,終於來到區域城鎮,城鎮的建設井井有條,適度的公共照明系統為昏暗的環境多添幾分生氣,各式各樣的公私營商店佔滿街道,人群聚集各處,好不熱鬧,相比羽琦居所的那一帶確是天淵之別。
在城鎮的中央是區域中心的所在地,區域中心是這城鎮中唯一擁有地下層的建築物。因為懼怕黑雲的威脅,人類的建築物已經不是向高空發展,反而往地底下鑽,所有重要的設施都設於地底深處,以免被黑雲破壞。
羽琦將自行車放在區域中心附近的停泊區,並為車燈電池充電,然後步入區域中心,燈火通明的大堂擠滿了人,人潮朝登記處方向擠。在沒有黑雲出現的日子,人們的工作崗位都是穩定的,但在黑雲出現的日子裏,政府規定人必須到所屬的區域作登記,以便有效分配生產力。這種和危難掛鉤的轉變,對於生存在這個世代的人來說,都不是什麼陌生事,然而每當黑雲出現,人群的反應總是相同的。
急躁、混亂和歇斯底里的情緒混和成一種特殊的氣氛,依附在大部份人的身上,當人聚集起來這味道就更加濃烈,而這種濃烈的味道正擠擁在登記處中。羽琦對這種情況已經見怪不怪,只是對這種濃烈的味道顯得抗拒和不耐煩。
人群令羽琦感到很沒趣,他們所談論的話題,性質上和每次黑雲出現時都一樣,所以當登記手續辦妥後,羽琦隨即往大堂最僻靜的角落等候消息,避免和人群有不必要的接觸。
不出羽琦所料,科學農場的工作已經停止了,通常黑雲出現超過兩個月,平日儲下來的太陽能就不足夠讓農作物在黑暗的環境中繼續生長,接替糧食生產的蛋白質合成工場將全力啟動。雖然蛋白質合成工場也是需要勞動力,但羽琦並未達到進入工場工作的技術級別,其實科學農場的崗位對技術級別的要求是最低,所以當科學農場停產,就意味著羽琦即將失業。
不過失業這個詞彙是上個世紀的,自從黑雲讓人類經歷了幾場大災難後,人類文明也作了翻天覆地的變改。黑雲的破壞和外在環境的改變令生存條件驟然變差,經濟和生產幾乎完全停擺。人類為了確保生產力和科學研究都不會停下來,從前的自由自主模式已經行不通,各國政府都用上差不多的高壓手段來托住這個爛局,主要的生產和社會運作全權由政府接掌,由於生活條件愈來愈嚴峻,生命得不到有效的保障,人民不單沒有異議,反而比從前更擁護政權,在有效的資源配給下,人民和政府發展成一種緊密的依存關係。
在政府的支配下,人民沒有失業這回事,因為區域中心會妥善地分配工作。不過以羽琦的技術水平,科學農場已經是他唯一能夠勝任的工種,其實屬於低技術水平的人原本就不少,不過只要不是老弱傷殘,人們都會嘗試通過政府制定的技術水平升級試,當順利通過重重考試,由最低級升到最高級也不是什麼稀奇事。如果嫌考試升級進度太慢,也有另一捷徑,那就是參軍,加入對抗外星人的行列。
羽琦沒興趣讀書,參軍就更令他討厭,反正他就不在乎,所以多年來都維持著最低級的水平。
對於政府而言,低技術工種也有不少,但科學農場所佔的份額大,溢出來的勞動力未能完全消化,所以由中心分配的工作通常都是些併湊出來的雜務。今次羽琦就被分配到西面的荒廢區做開拓工作,然而美其名是開拓,實質是拾荒,所有人都清楚不過,這類工作只能換取僅可糊口的糧食。
這消息沒令羽琦特別沮喪,反正他已經麻木了,他拿著分配得來的背包離開區域中心,在取回自行車的時候,迎面走來一位面熟的女子,當這位漂亮的女子喚起自己的名字時,才讓冷漠的他多了幾分在意來。
在街燈的柔和映照下,女子展露温柔的微笑,羽琦的腦海才緩緩地浮起瑪利安娜的名字,他終於記起面前這位漂亮的女子曾是自己的婚姻配對對象。
生存環境的嚴苛,加上人口曾經在七年浩劫中急降,為了保持勞動生產力和糧食消耗的平衡,在很久以前,政府已經全權控制著人民的婚姻和生育權。
在這個奉行優生學的世代,以羽琦這種低水平,理應得不到配婚的機會,全因他的父母都是在攻擊黑雲時犧牲的,這類參與戰爭而犧牲的人都被視為國家英雄,而國家英雄的後人是可以優先編進配婚組的。
不過羽琦不單技能評級低,連潛力評級也是最低,這種水平的人縱使是英雄之後,都無可能得到配婚權。所以他很快就被排除在配婚名單之外,雖然待在配婚組的時間不長,但兩人畢竟都是英雄之後,而且年紀相近,感覺比較投緣。
對生活沒感動,對未來沒憧憬的羽琦,曾幾何時也期望過能成為瑪利安娜的丈夫,但夢來得快,去得亦快,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,這樣就過了六年。
六年過去,瑪利安娜仍然漂亮,而且更添了幾分韻味,她不但衣著光鮮,身旁還拖著位小女孩。
羽琦望著小女孩說:「她是妳的女兒?」
「是,快四歲了。」瑪利安娜淡雅地向女兒說:「和羽琦哥哥問好吧!」
然而娃兒怕生,加上羽琦的衣著實在有點寒酸,弄得娃兒躲到母親的背後。
「這小女娃真是可愛!」羽琦罕有地微笑著,然後又說:「黑雲已經持續出現三個月了,幹嗎還帶著小女兒到處走?」
瑪利安娜帶點無奈地朝頭頂上的黑雲瞄了一眼,說:「它今次的出現,不知又會對我們造成怎麼樣的破壞,所謂世事難料,剛巧工作單位分配了假期給我,所以特意帶這娃兒來見見外婆。」
羽琦問道:「妳的丈夫呢?」
瑪利安娜說:「他快六十歲了,加上膝蓋不太靈活,所以沒有來。」
羽琦說:「近六十也能得到配婚,不簡單。」
瑪利安娜說:「是,他是能源部的主任,加上潛力有B級,所以配婚組決定多給他一次生育的機會。」
羽琦點頭說:「原來如此。」
對於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孩,被安排和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先生結婚,羽琦沒有什麼意外,瑪利安娜亦沒怎樣沮喪,雖然每個人心裏仍然對自由戀愛有所渴望,但面對黑雲的威脅已經近一個世紀,為了生存,人們早就無奈地接受了這一切,因為新的社會制度的確能夠有效地保障他們的安全。
談了一會,瑪利安娜開始在意頭頂上的那片黑雲,說:「羽琦,我們還是到附近的地下遮蔽體才慢慢談吧,我有位朋友是因為暴露於黑雲下太久而被殺的。」
羽琦推摚說:「我還有工作在身,下次見面再談吧。」
輕輕的道別,羽琦便目送瑪利安娜拖著女兒快步跑進遮蔽體內。當兩母女消失於羽琦視線的一刻,他不由得抬頭看著那天空上的黑雲,心想,如果黑雲突然將自己弄死,不知感覺會變得如何?
念頭一過就覺得這問題既無聊又無意義,擺一擺頭便騎上自行車準備往西面的荒廢地出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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