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一舞
直至有天,羽琦開始感覺不到黑雲的攻擊,他不知道黑雲是改了攻擊的模式還是其攻擊已遠離自己的國家。羽琦無所適從,而四周仍然昏暗無光,他開始想起志昂、胖大叔和瑪利安娜,而離開他逃離家園也有三個多星期,他想再回去看看。
於是踏著自行車的他,再次出現在回家的路上。他不敢掉以輕心,既要防範黑雲也要防範人,愈接近城鎮氣氛愈是奇怪,不是純粹的昏暗寂靜,當中還彷彿透著點點血腥和陰冷。不知道這和上次目睹凶暴事件有否關連,但羽琦已經將身上的低耗燈全關掉。
和上次一樣,他將自行車先藏起來,但暴亂的火光早就熄滅了,環境比上次更為黑暗,羽琦靠自己對住區的熟悉度往前走,好不容易才摸到自己的房子,然而大門已被人打爛了,他不敢貿然進入,怕裏頭住了凶徒,只倚著外牆悄悄地繞了個圈,傾聽著屋內的動靜。
然而人走到一半就給眼前的一片奇怪光葷吸引著,光葷呈暗紅色,從地平線上泛起,估計距離有八百米。羽琦記得那裏是密集的平房區,但他看不見有平房的影子。
在好奇心驅使下,羽琦一邊找掩護一邊朝光葷方向走去,直至他發現眼前的一大片房子都消失於光葷下。一個巨大的坑洞呈現在冒險走近的羽琦眼前,那些光葷是堆在洞底的小圓珠發出。
是黑雲的攻擊,羽琦心裏剛這麼想,身後突然有人將他按在地上,按著他的是兩個身穿防護衣的大漢。
羽琦大驚,雖然嘗試過掙扎,但不消一刻就被綁起來押走了,沿路他看見很多身穿防護衣的人,當中還混雜著軍人。
羽琦被强硬地拖到一間破屋,破屋裏頭架設了很多儀器,單從外表判斷就知道是高科技產物。正當他對眼前發生的狀況顯得不知所措的時候,身後卻有人呼喚他的名字來。
羽琦回頭一看,呼喚他的是位中年男子,依稀記得是父母生前認識的科學家朋友,但名字就不太記得。
只見男子這樣一說,押著他的人就停住腳步。
男子問:「你是羽琦嗎?」
羽琦帶點疑惑地點了點頭。
男子欣喜地說:「我是科恩叔叔,你還記得我嗎?」
說罷科恩便向在場人士解釋羽琦的身分,並示意為他鬆綁,負責押解他的人隨即照辦,看來科恩的地位也很高。
羽琦搓一搓剛鬆綁的手,說:「當時我年紀還小,只記得你和父母親談得投契。」
科恩親切地按著羽琦雙肩說:「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?」
羽琦說:「我住在這一區的。」
科恩擔心地問:「黑雲的攻擊沒有對你造成傷害嗎?」
羽琦不想透露自己的行蹤,便說:「當時我正在荒郊找尋食物,剛好避過攻擊。」
科恩聽到這裏,就帶著羽琦來到另一個房間,他將桌上的低耗燈調亮後便把門帶上。
在只有兩人的房間裏,科恩輕聲地對羽琦說:「政府關上地下城大門是迫不得已,A國已經被滅,根據情報所示,黑雲今次的攻擊是帶有針對性,明顯是衝著人類而來。」
羽琦問:「你們是來解救我們的嗎?」
科恩無奈地說:「抱歉,我們還未有這個能力。」
羽琦問:「那麼你們到地面來幹什麼?」
科恩說:「我們是來處理黑雲攻擊後的殘留問題。」
羽琦高興地說:「你們回來重建社區?」
「不!」科恩認真地解釋著:「早前黑雲向這裏發動了一次大範圍的壓縮攻擊,受攻擊的物質會被壓縮成一些密度極高的球體......」
羽琦插口道:「叔叔說的是大圓坑下面的小圓珠?」
「正是!」科恩說:「那些小圓珠密度極高,而且並不穩定,很容易發生爆炸,如果不盡早處理,可能會把地下城炸出個缺口來。」
聽到這裏,羽琦開始明白軍隊和研究員的出現,全都以地下城的安全出發,至於地面上的人,他們只會公式地說無奈。
想到這裏羽琦便覺得很沒趣,便對科恩叔叔說:「叔叔,既然這裏沒有我的事,我想先離開,免阻礙你們工作。」
科恩說:「你可以隨時離開的,但叔叔想和你再談談。」
羽琦不想久留,便說:「我是個評分極低的人,只會阻礙叔叔做事。」
「沒這回事!」科恩說:「別忘記你是英雄之後,我們研製的反物質炸彈已經完成,現正急需投彈員。」
羽琦很是厭倦科恩的意圖,但仍然謙恭地說:「我的技術評分很低,沒能力勝任投彈員。」
科恩完全意會不到羽琦的推搪,仍然熱切地說:「根據資料顯示,你的自行車技術了得,這正是駕駛投彈機的先決條件。」
羽琦苦笑道:「自行車怎可以和投彈機相提並論。」
科恩說:「根據我們和黑雲鬥爭多年的經驗,任何發動機都無法靠近黑雲,當進入特定範圍,發動機都會受到不同型式的破壞,所以投彈機進入一定的範圍就會轉為滑翔飛行,這樣就要運用到和踏自行車差不多的平衡感。」
羽琦覺得科恩的理由有點牽強,便說:「這些高科技東西我搞不懂的。」
科恩語重心長地說:「孩子,我明白你的顧慮,但我們的技術已經和你父母光榮犧牲時完善了不小,而且投彈機是我設計的,我們可以調校到完全適應你的操作。」
羽琦有點氣,說:「反擊黑雲的任務這般重要,而叔叔又如此熟悉這新炸彈,為何不將投彈機調校到適合叔叔使用呢?」
聽到羽琦這樣說,科恩先是呆了,然後有點無所適從地說:「擊倒黑雲是關乎人類的命運,和個人榮辱無關,因為我捍衛的不是自己的生命,而是我們那份偉大崇高的靈魂。」
羽琦明白叔叔不是壞人,但他似乎對自己相信的事情沒有更深刻的體會,所以當易地而處時就只會說一些慷慨激昂的話。
面對這些慷慨話,羽琦只感受到裏頭的大量情緒,而對付強烈的情緒,他可謂駕輕就熟。
他從曾經讀過的書中偷借一些概念,說:「如果人的出生是 +1,死亡是 -1,那麼由出生至死亡之間的總量極有可能是 0,而你所說的偉大和崇高,在這個 0 之下又算是什麼呢?」
這回科恩的反應顯得有點大,他嘆著氣說:「我實在愧對你父母,只怪我醉心研究,沒好好的教育你,害你生成這副反社會思想。」
羽琦苦笑道:「叔叔,我和你只是思想上有分歧,並不代表我是反社會。而且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的人,不會因為你的慷慨言詞而相信自己是個救世英雄。」
身為高級科學家的科恩,沒想到面對和流浪漢無異的羽琦竟然無言以對。
羽琦見狀,便站起身子說:「叔叔,如果沒有什麼特別事情,我要先離開,畢竟還要為生活張羅。」
看著即將離開房間的羽琦,科恩仍不放棄地說:「三天後我們就會進行最後反擊,如果你改變主意的就來找我。」
羽琦禮貌地向科恩告辭後便離開房間,外頭的科研人員與士兵為數不少,他沒有理會那些人,只朝荒野方向走去。
走到一半的時候,身後突然傳來呼喚的聲音,在低耗燈下清楚看見科恩的容貌。只見他呼吸急促,應該從後頭追趕過來。
羽琦問道:「叔叔,還有什麼事嗎?」
科恩說:「你的生活拮据嗎?我可以給你一點物資。」
羽琦笑說:「叔叔,謝謝你,我的生活雖然有點緊張,但暫時可以應付,如果你手頭上有物資,就給更有需要的人。」
說罷羽琦就離開了城區。
在之後的日子,羽琦依舊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,雖然野外的生活不容易應付,但咬實牙關一步一步走,日子還勉強過得去。
直至一天,羽琦正前往跳舞室的路中,空中傳來發動機的聲音,四架投彈機正好在他的頭頂飛過,他數算了日子,雖然和科恩叔叔所說的期限有點出入,但應該就是新型炸彈的投彈機隊。
天空是黑色的,投彈機也是黑色的,只靠機上的幾盞識別燈辨別身份,羽琦朝著識別燈的方向敬禮。雖然他自知不是勇敢之人,但對於別人的勇敢,仍然心存敬意。
羽琦覺得今天是個特別日子,於是加快了自行車的速度,朝跳舞室直駛過去。
來到跳舞室,丁士高已經感測到羽琦的狀態比平時好,便說:「看你今天精神煥發,是遇到好事情嗎?」
羽琦坦蕩地說:「這個時勢怎會有好事情,但我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,我想將自己編的舞正式地跳一次。」
丁士高拍掌叫好,說:「我感測到你今天的狀態很好,我建議將舞蹈錄製下來。」
「好!」羽琦頷首道:「我剛才見過黑雲,也見到投彈機,這讓我思考了很多事情,雖然我最終仍不知宇宙的真理究竟是什麼,但我覺得沒有枉對自己的人生。」
丁士高欣然地說:「那麼音樂即將開始!」
隨著音樂開始,羽琦的舞蹈流暢自如地融入節拍當中,而四周的閃燈亦隨著舞動而起伏。正當羽琦全情投入地跳舞時,一個奇怪現象出現在破爛商場的半空,其位置正好在跳舞室上方。一堆似實還虛的幾何組合以不合常理的情況懸在半空,只見它不分裏外地懸空翻動,漸漸就翻出個尖塔狀的物體,而塔尖又翻出個球狀物來。
這個狀似實物又似影像的物體好像有生命般,下方伸延出一些貌似支架的東西,如樹根般探向跳舞室的位置,而跳舞室內的燈光則緩緩地被吸進塔內。
在跳舞室內的羽琦完全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,他全身都融入舞蹈當中,呼吸和著汗水令整個空間都熱起來,音樂和牆上的燈光都作出呼應。舞蹈終於來到高潮的部分,整個跳舞室彷如一顆年青的心臟,併發出澎湃的活力來。
懸在半空的塔狀物不斷地吸收著跳舞室的燈光,但完全無損跳舞室的亮度,而且還愈來愈亮,反觀塔狀物已經承受不了源源不絕的燈光。
舞蹈來到尾段,羽琦傾盡熱情地跳著,彷彿引爆了一枚大炸彈般,四周的牆壁閃得如同白晝。
此刻與其說塔狀物吸收著跳舞室的燈光,不如說跳舞室將燈光硬推向塔狀物,早就飽和的塔體已經越過臨界點,頃刻間將光全推入頂尖上的小球體,小球體悶響了一陣子,隨著一記清脆的爆裂聲,一道似有還無的光線朝天空畫過去,直至黑雲底部,然後塔狀物和小球體就憑空消失了。
終於完成了首支自編的舞蹈,汗流浹背地接受丁士高的掌聲。傾盡全力的羽琦坐在地上喘氣並大呼爽快。
丁士高說:「你剛才跳得非常好,我亦很久沒遇過像你這樣的舞者。」
羽琦笑說:「太過獎了,我覺得自己還嫩著呢!」
丁士高說:「一般舞者,著重的多是觀眾和掌聲,而你卻是真心喜歡跳舞,這是難能可貴。」
羽琦高興地說:「那麼我們明天再跳吧!」
丁士高說:「恐怕不能了!剛才一跳,已經耗盡跳舞室內的能量,這裏很快就會關機的了。」
這消息令羽琦一下子站了起來,說:「我們以後不能再見嗎?」
丁士高說:「我的後備裝置會讓這裏重新充電,但不知要多久,三、五年不定,十年二十年也不定。」
羽琦難過地說:「這太突然了,沒有你,我會很難過!」
丁士高說:「沒有我的協助,以後你還會跳舞嗎?」
羽琦說:「舞步我全都記得。」
丁士高說:「沒有音樂,你還會跳舞嗎?」
羽琦說:「音樂都在我心裏。」
丁士高說:「沒有觀眾和掌聲,你還會跳舞嗎?」
羽琦說:「這些根本不是重點,跳舞本身已經很有趣了。」
丁士高說:「羽琦我們要告別了,這段日子實在感激你,你的熱忱點亮了我。」
羽琦說:「丁士高,我會惦記你的,很感激你在這段艱難的日子給我開闊眼界,希望我們還有再會的一日。」
兩人道別過後,跳舞室內的燈光就全熄了,羽琦打亮了身上的低耗燈,依依不捨地離開。當他回到破爛商場的時候,發現那條破爛的自動樓梯被照亮了,而且不是那種一般的照亮,那是由天上照下來的光。
羽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黑雲退了。他高興地跑到室外,但天並不是全亮,黑雲仍在頭頂,只不過它們正在解體中,零件好像皮屑一樣慢慢地散落在地面上,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,而且逐步擴大中。
羽琦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,直覺告訴他,黑雲被擊敗。他不知道這和跳舞室是有不可分割的關係,還認定是科恩叔叔那反物質炸彈的功勞。
羽琦歡喜若狂,他立即踏上自行車回城區去。在城區外已經聽到群眾的歡呼聲,黑雲被擊敗了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國,大街小巷都聚著歡呼的人群,連地下城的人也跑上地面來慶祝。
看到這個情境,羽琦明白黑雲的時代正式結束,他高興得即場跳起舞來,附近的人見著也一起跟著跳。
人類晝夜不斷地慶祝了整個星期,雖然國家沒有明言,但全球各國都認定這是反物質炸彈的功勞。然而無論擊倒黑雲的是誰,各國都全力撿拾黑雲碎片,好研究他們擁有的科技。共同的敵人消失了,各地又在暗自角力,這就是人類。
無論如何,擊倒黑雲都讓全人類重拾希望,羽琦亦搬回舊居去了,瑪利安娜和她女兒都住在地下城,所以一切安好。志昂在暴亂中受了傷,但沒大礙。胖大叔和他的朋友都失了蹤,看來凶多吉少。
生死有命這句話對羽琦來說已經明白通透,生存的人做生存的事,離去的人做離去的事,用宇宙的眼光來看,這就是進程。黑雲消滅人類是一種進程,人類消滅黑雲也是一種進程。
不過人類被黑雲消滅的光景,羽琦是無法理解,因為他正處於人類消滅黑雲的進程中,在這個進程中他熱愛自己的生活。
自從人類認定黑雲已被消滅掉,各地的復興計劃亦隨之展開,配婚生育的政策取消了,而且還鼓勵群眾生育。與此同時,重建的項目一個接一個,為了更有效地動員生產力,分級制度亦作了靈活的變改,不過羽琦認為階級制度是不會在人類社會中消失的,剩下的就只有資源分配公允的問題。
無論如何,羽琦可以做的工作已經愈來愈多,雖然比從前勞累多了,但賺取到的資源也比從前豐厚。生活上得到了改善,他亦活得比從前舒適,但他沒有因此而忘記跳舞,為了完善他的舞蹈,他還開始收集音樂播放器和曲目。
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人類對藍天白雲又再次理所當然起來。
兩個多月的某一日,一位份量十足的人物到訪,他正是人類的英雄,科恩先生。就是他研發的反物質炸彈將黑雲擊敗。
羽琦對科恩叔叔的到訪是有點錯愕,但叔叔的表現似乎更為激動。
科恩緊緊抱著羽琦說:「羽琦!見到你真好!」
面對情緒有點激動的科恩,羽琦奇怪地問:「叔叔!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科恩從口袋裏掏出個包裝袋來,說:「我們的開發隊員在一個山崖中發現了一具男屍,從他身上搜到這個袋子,經過調查,發現那個是屬於你的藥袋,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你已罹難。」
羽琦接過科恩手上的藥袋,認得是交給流浪漢阿標的,看來那具屍體很可能是......
羽琦不禁問:「那男子是給黑雲殺死的嗎?」
科恩說:「據開發隊的報告,那裏沒有被黑雲襲擊的痕跡,相信他是失足跌死的。」
羽琦深知野外從來都是危機四伏的,或者這就是自由的代價。
科恩知道羽琦無恙,顯得高興非常,他並沒有過問藥袋的事,只和羽琦閒話家常起來。
起初科恩顯得很熱情,然而羽琦覺得叔叔的這份熱情來得有點不自然。果真過了不久,這份熱情漸漸地被沉默所替代。
科恩慨歎著說:「羽琦,我感到害怕!」
羽琦看著反常的科恩問:「叔叔,你可是我們的英雄來,怎麼突然變得消沉?」
科恩沉思了一會,然後小聲地說:「我其實不是英雄,反物質炸彈雖然成功地從投彈機中射出,但炸彈未接觸到黑雲就消失了,我們不知道黑雲做了什麼,但我們的探測器在土星範圍探測到消失了的反物質炸彈。」
科恩再說:「黑雲並不是由人類打敗,如果黑雲真的再來,我們仍是束手無策。」
羽琦安慰著說:「叔叔,別想太多了,黑雲已經從天上掉了下來。」
科恩說:「話雖如此,但內心那份無力感仍然揮之不去,我以為只要掌握科學,所有問題都能解決,但事實並非如此。當我知道開發隊找到疑似你的屍體時,我的內心不禁想起你曾經說過的一句話......」
「如果出生是 +1,死亡是 -1,那麼由出生至死亡之間的總量極有可能是 0。」
羽琦沒想到科恩叔叔會記住他這句話,雖然這種話是他從前經常說的,但那天卻是為了讓叔叔知難而退。對於曾經繞個宇宙一圈的他,早就有另一番體會。
羽琦想了想,然後說:「由出生至死亡之間的總量雖然極有可能是 0,但演算出這個答案的算式可以是傳奇、精彩,或者無限複雜,與此同時,你亦可以用不多於五個符號來闡述這過程,而當中並無高低之分,純粹只是個人品味問題。」
「好好享受你擁有的生活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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